
圣哥
圣哥是我老家的“隔壁”。俗话说的“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隔壁”多指亲疏关系,在我看来,这话又何尝不是指相互了解的程度。可令人惭愧的是,我对圣哥知之甚少,因我打老家出来混饭吃已三十个年头了,还因为我尚在
圣哥是我老家的“隔壁”。俗话说的“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隔壁”多指亲疏关系,在我看来,这话又何尝不是指相互了解的程度。可令人惭愧的是,我对圣哥知之甚少,因我打老家出来混饭吃已三十个年头了,还因为我尚在老家与圣哥相处时,因太近反而未能细致深入地了解他。如今是再深的愧悔也无济于事了——圣哥已于年前溘然长逝!在人均期望寿命已是73岁左右的当下,他竟还没活够一个花甲子——六十周岁!打我记事时起,我就认得圣哥了。那时我家住在一个高达米把多的台子上。台子下,靠西是大路,靠东是生产队的“稻场”(一作“道场”),圣哥的家就在“稻场”的西南角即离我们台子仅几丈地的溜坡上。他家没台子,地处低洼,三间小瓦盖的板壁屋原属大队食堂,大队把食堂“开塌”后分给他家的。门口是一丛丛灌木“裹”着的一口“吃水坑”(仅供挑取食用的沁水堰塘),儿时与弟弟去抬水时常被在灌木丛里穿行挡道的“青水彪”(蛇)吓一大跳。
我们家是老上中农,有点老底子,但因兄弟姊妹络绎而至人间,很快被拖得家大口阔,然即便如此,我家好像还没圣哥家贫穷落后。圣哥没妈了(可能在我出生前即已去世),爹(我叫他“冲大爹”)一年上头窝在屋里吽吽喘喘的,从没下过田劳动。圣哥本是老二,可他的哥哥是哑巴。下边有个妹妹,比我大四五岁吧,家庭重担自然落在圣哥肩头。我没看到圣哥上过学堂,似乎好早的年代就在下田干农活。他会的活路较多,除了挑担子、翻田下力,就是赶牛耕田、拖车、堆垛、扬锨等技术活。可他们吃“菜饭”、“萝卜饭”的餐数比我们还多,穿的也是破破烂烂、巾巾吊吊的,只有捱到过年才能周正几天。
我尚在读小学时,圣哥成了家,娶的妻很勤快,也贤惠,我们把她当自己的嫂子一样,喊她为“梅祥姐”。很快,他俩的儿子一个接一个面世,其间还穿插生了三个女儿。儿女一多,父母怎照看得过来,何况生产队的活路也紧更累。他俩的几个儿子打赤膀拖鼻涕的时日居多,印象最深的是寒冬腊月冰天雪地里还赤脚两片“打单褂子”在外边“疯”,看得我直打冷噤。对子女,生了不愁长,仿佛田里的麦苗,而对病中的爹和哑巴哥,他俩还是尽力照料着。“冲大爹”的老毛病是肺心病兼痔疮,他一直活到我走出老洲参加工作多年之后。哑巴哥居然娶了一房媳妇,另选新址做了三间砖瓦房,还生了一个儿子“传后”。
圣哥这样一介“遭业人”,那时代的歪风妖气竟狠心朝他的“断腰”上又踹了重重一脚。“文革”之初,同队的一位“根红苗正”之男性“贫下中农”社员,在圣哥家“茅缸”里打粪时,发现一张揩屁股纸系领袖选集书页,遂急急报告上司去邀功请赏。圣哥当天就被揪出来游乡示众,还把他胸前吊个“现行反革命”的废纸壳牌子,拖上群众大会的台子上去接受批斗和吐唾羞辱。我那时也被潮流裹挟得头脑发热,居然真把他当成“反革命”,在心里批斗了他无数回,偶然对面相见亦“不予理睬”。
我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及当民办教师、赤脚医生期间,与圣哥接触不多,人们可能都因“现行反革命”事件而将他归入了准“地富反坏右”之另类,而我那时已将他当作了寻常之人。有时在门口乘凉,夜深人静之后,圣哥像幽灵似地飘到我凉床旁。他个头较小,声音也不响亮,并带点嘶声,在夜里听起来颇令人竦然:“你一个读书人,晓得的比我们多噢,你说有些世事,我怎么想破脑壳也想不通呢?”他的“不通”,当然很多,但主要是与他的“现行反革命”事件相类似的一些“怪事”,譬如“‘地富反坏右’都可平反,我的‘帽子’是‘土帽子’,怎么没有人来跟我平反呢?”他不知道“土人”心里是没有“洋规则”的,然而在大气候来临时又最能跟风、也最能打破规则的,然我不敢这么回答他。譬如“原先的农民、如今的社员怎么就不能团结起来呢?最起码可以做到‘自豁子’别踢‘自豁子’的‘弯筋脚’呀,为什么偏要‘槽中无食猪拱猪’啊?”这个问题太大太复杂,当时的我也回答不好,便只能表示“共鸣”。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通过高考“跳出农门”后,一年上头也仅回老家过年时偶尔可见到圣哥。他的个子好像缩了,先前抑郁的眼神,被松弛下垂的眼睑所替代,已然没有激情和心境与我促膝谈心、共议他一肚子的“想不通”了。他的几个子女,先后都已成家立业,长女当上了教师,长子在县城开了一爿商店,二儿子另起炉灶建起了小洋楼,他和梅祥姐随着小儿子在我老家隔壁“封墙屋”里过,他似乎完成了人生任务,心满意足百事不愁了。
没想到有一天他“飘”到我办公室,手提蛇皮袋子和一杆老秤,小个子小头顶上生着的乱短发像一蓬衰草。我给他及随他进门的同伴各倒了一杯开水,他竟双手接住。他老了,但他干的还是中年农民的营生——骑自行车过江来县城收“渣货”——既拿面子“鄙”又要出力气的挣钱活路。我清出报纸与废书刊给他,他用杆子秤称时老把秤坨往外擀,我制止了他。算帐时,他同伴出口:“四角五!”他即纠正:“五角五不能少的。”本来事情极小,可我心里既暖暖的,又酸酸的,我的好圣哥!此后几年,我总是将废旧报刊给他留着,他隔几个月来一次,走时总要问我“有什么话带回去呀?”仿佛带不上什么话就对不起我似的,我也就随便给个话请他捎回给二老,让他心安。
去年腊月间的一个清早,圣哥起床上厕所,竟未能再站起来。家人发现他时,他的身子都已僵冷。可能是因心肌梗塞而至。而他生前从未称过病叫过“心疼”,也未去医院检查过,死前头一天还去县城收了“渣货”。小个头的他,不知哪来如此之大的力量!而且还是发生在当年“毛选书纸揩屁股”案对他的打击创伤未愈的“病体”之上!
圣哥这一辈子,没读什么书,却能像哲人样思考社会人生问题,没享什么福,却无怨无悔只知劳作奉献,到离开人间时还不忍给家人留一丁点麻烦。我的令人心疼的好圣哥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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