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的时候初出远门，一走走了三千里地，真可谓不近矣。可能我这样说一定会收到怀疑的神色：藐视我的两条麻杆腿绝无那种力量。不过我不怪而且还要宣言，你的怀疑是对的，我实在没有这等气力——乃是汽车、火车、炮艇驮着我走的。
一九六五年腊月，我于邓县城东的赵营集合地，剥去包藏着虱子的兰棉袄、黑棉裤，换上了带有浓烈臭球气味的绿军服，有着一种稀有的感觉，惟知道很美气很新奇。遗憾的是领章、帽徽的不能领到，说是到了部队才能供给，这就意味着我们还不能算是一个正式军人，即使去了，说不定有的还要被退发回来。于是大家发起疑怔，觉得只是口上啃了个“鞋帮”，肚里到底没有“底儿”，以至心火猛烈腾升，嘴角都起了痒泡。看来，这帮生瓜蛋真性急！
终于离开土著区，就要到三千之界的辽东半岛去服役。一辆不大的帆蓬货车，居然把我们新兵三排的四十几号人马全都吞了进去，塞得没有一丝空隙，那可是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一方田地，屁股都落定在自己的肉蒲团（背包）上，车的初启的晃荡倒像一个摇篮，很是令人沉醉。不及半个时辰大约都一齐燥热起来，歌笑之息顿然失灭，紧偎密挨的压迫的不适之感则愈来愈沉重了。车辆前驰，尘土后起。守在车尾的军官先生，两手托腮，直看着紧紧追逐来的尘烟，只是无语，想一定也很吃紧，他们的容受，也一定感召着士兵的情绪。车内的我呢？好在落在最前头，无计奈未免立将起来，把头举到车蓬以上，顶着剪肤的寒风，倒觉得要比坐卧好得多。后来知道我的行为显得不很自觉，出了一回不大不小的风头。汽行500里路终抵京广线的许昌站，旋即换转军列，天气已是黑定时分了。记得那专列的前段是票箱，后段是闷罐，因为我们行前忽略烧香行愿，却不防钻进了闷罐里。不过后来觉得坐这黑家伙还真是坐对了，比其票箱要舒坦得多。他们都是直挺挺地坐着：坐也是睡，睡也是坐，昼夜终不平安；我们则不同，都把被子抻铺开来，坐在被窝里甩牌或谈天论地的很畅达；而且中部还设置一个煤火炉（烟筒探向车箱外边），炉上放着一只茶壶，白气袅袅，四围暖洋洋的：想喝则喝，想玩则玩，想睡则睡，就是跑到天上去也找不到这福份，而且票箱的人也绝想不到我们的黑古窿冬的所在居然还有一片春的意思？他们仿佛烧错了香，不该登进票箱里去。
途上，军官们的任务大约是不教生兵出事为原则，办好他们的吃喝拉撒睡。而我们的任务唯有两个字，曰服从。也不记得曾几何时车轮终于带住，说是要进晚餐。俗说，急人吃不得热豆腐，这回要叫我们尝试尝试了。遂去到一个未知的地方，军官发令说：“老天等人车不等人，吃饭限十五分钟，开始吧！”所以一进饭堂，便乱蜂一样直奔饭盆去了，各持一个搪瓷牙缸，伸进棉被蒙盖的盆里胡乱挖了一团米饭，不转身则大吃起来。不怕烫口的人则占了便宜，吃完一缸还能复载一缸；落后的定要倒霉，只能吃得一缸，这就很难怪，倘若要怪就怪他的嘴姣嫩，没有钟馗吞吐火焰的本事。这种赴宴很有意思，似有“抢”的味道。不过现在想来很可笑，我所取笑的那拨落后分子，却恰恰包括我自己，我想“自嘲”一词用在别处一定没劲，用在这里倒觉得很有趣味。这次吃饭的地方，大概是在河北的邢台吧。早餐一般在闷罐里进行，每人分发给一个面包、一袋饼干，可以随便食用。中、晚餐到什么站上吃，在我们就没有把握，在接兵的一定很有计划，仿佛事前在某站下派一个司务长，以电报联络订餐事宜想是必然，虽然那时手机尚未发明，沟通方面也实在不便。在车上只可以小便（但少却便桶），未免要将铁门拉开一条缝，对住发射到野外，这样虽然似乎对不起大自然，表现出野蛮之相；但是在特殊情况下，野蛮也是一种浪漫与滑稽，也有发人快乐的舞歌之功效，固然对心脑细胞的烈动来得十分的有益了，尤其性方面的事儿。大便不能在这里进行，必定危险极！要待到下车吃饭的时候方得解脱。依稀可知唐山站是个加水、加煤、换车头的地方，约给半小时的空闲，餐毕，都赶忙涌进一个露天茅厕里。这茅厕很古怪，很像木质搭置的戏楼，粪便的落下猛烈结冻，都被下面的拾粪者抢得精光了。看来那时工分很要紧，这种东西在农民看来可以换工分变口粮，一定会争着来弄。这光景很希奇，仿佛在我们河南不曾见到。我向来对厕所很感兴趣，正是因为你不感也不行——人类无一不这样想。那年冬，我在某司令部见到山坡一厕，也有好看的光景，茅坑里的粪便都冻住了，逐日比垒以至不能使用。聪明的士兵定有法门，便自锅炉房挑来开水，则这么一浇，什么问题也就荡然不存了。且住，不延说。
列车叹了一声长气，终于久停在滨海的一个美丽的城市大连站，遂暂栖工学院的宿舍里，始发现我的天庭生出一个偌大的火疖，很可怕，但是我随以乌拉草棉帽将其严严盖住，不让人看见。我想，待乘船去了长山列岛，蹲在海岸边，用纯洁的海水洗一洗，一定会好起来的。
在我以往的故事中，从军路上的要算是很新鲜的一个，虽然还有很多事节毕竟忘怀的多，都不得一一记下来。
二00六年桃花盛放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