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本来并不是河。
河原来只是荒无人烟的深山里的一些水丝，在黑暗与重压下忍受着无以复加的郁闷与寂寞。因为羡慕风的洒脱、云的飘逸，因为渴望花的清馥、光的温暖，它们汇集在山谷一角，喷涌而出，形成一股柔弱的泉。
初露地面，泉便发现上帝没有赋予它向高处攀爬的能力，它只能顺势流淌，它只能在低洼的地方、在石头缝隙间寻找生命的轨迹，在牛羊的肆意践踏和草木的强取豪夺中承受着生命不该承受的欺凌。但泉并没有因此歇斯底里或向隅而泣，它只是哼着别人听不懂的歌，走着自己的路。
跌跌撞撞地流着，泉与泉便有了无数次的不期而遇。于是，涧便成了，溪也成了。溪迂回曲折地穿行在崇山峻岭间，时而汩汩地与小花小草们寒喧，时而文质彬彬地与汇合而来的其它溪流问好，不知不觉中，溪已壮大成河。
河既横空出世，河便充满力量，河便踌躇满志。河已经可以积聚成淹没一切的深渊，河也可以潇潇洒洒地一泻千里，随心所欲地挥洒着生命的豪气。对于山，河已不再俯首贴耳，唯命是从，它已无需在山的脚下匍匐，它甚至可以用日以继夜的不懈，一寸寸、一尺尺地销蚀一座座山的傲慢，切削出一道道悬崖和一个个千仞高峡，用它绝无仅有的韧性去开辟它认定的路。而对于阻挡它前进的礁石，河则用千百年的冲涮，把它们磨成毫无棱角、丧失锐气的卵石，再把它们卷到河底，让它们在河的咆哮声中领教河的威力。水性本善，河却不可阻挡。
河总汹涌地奔腾着，河也偶觉疲惫，所以当河看到远处的湖向他招手时，河犹犹豫豫地拐了过去。“留下来吧，这里风光旖旎、悠闲安逸。”湖这样劝它。河真的有点想在湖中驻足了，然而当河流近湖时，它看到了湖的风平浪静，也看到了湖的死寂。湖是湖，河是河，如日中天的我怎能消隐在湖中？于是，河转了个大弯，又朝前奔流而去。河的生命不息，河就奔流不止。
河日夜流着，流得远了，河身就越来越大，河也渐渐地老了。老了的河，人们常叫它“河的下游”。这时的河往往都拥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却少了险滩激流，少了放纵张狂。它只静静地流着，缄默如同老僧入定、慧者禅思，它深沉地把一切锁在心头深处，包括无数欢乐的游鱼和几艘悲伤的沉船。老了的河已不愿昭示生命的力度和强势，它只想默默地滋养无数的小虾大鱼，默默地润泽身边的草地和树木、村庄和城市。因为历经沧桑，老河也多了一份大度，白天牧童来了，它宽容地任他们畅游嬉戏；傍晚诗人来时，为他送去习习轻风和粼粼波光，让他惬意地在河边草地上徜徉、吟哦……
河终于有一天老了，河苍老得行动迟缓、步履蹒跚，它也累得只想在朝霞下、夕阳中徐徐漫步，在漫步中象老牛反刍般回忆经过的事、唱过的歌。终于有一天，河想歇息了，于是他悄然溶入了大海。
河不再为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