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第一次离家出走是由村子西边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出发的，而多少年以后再次逃离后的我再次又沿着这条路回到这里。记忆又重现了我8岁时如何倔犟离开又如何揣揣不安回来的情景，时隔多年以后，当我再踏着这条尘土飞扬的小路时，又闻到晚风那股淡淡的粪味，听见庄稼轻微的摇晃声……恍惚间我又回到了8岁时。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的令人窒息。我已无法分辨自己究竟置身于记忆与现实之中的哪个场所。记忆如沙般崩溃但瞬间之后一切都恢复正常。
被太阳最后的余晖染黄的白杨树叶逐次染上了橙黄，树很高，班驳的夕阳在小路上一闪一闪的摇曳。我蹲在一棵梧桐树巨大的阴影下，看着从田地里归来的人以及那些被牵出去放牧的牛羊。我没有着急着赶回家去，而是又沿着8岁时的足迹向村东那处当年我躲藏的大屋走去。这时一声声凄厉的嚎哭自那废弃多年的屋子里传出来，那恐怖的哭声使我对童年出逃的回忆被迫中断。
那屋子里住着一家乞丐，男的也是烟霞村人，在他小时侯村里来了个算卦的老头，他娘便让老头为自己这第五个儿子算一卦。老头像所有阿谀奉承的算卦先生一样极尽阿谀拍马之事，他说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有大将之风，五虎之威。他娘听后激动不已，遂将儿子原来的名字改为“五虎”。多少年之后五虎果然不负他娘的期望成为村里最被人看重的人。他不但生得一副好模样，又有着异乎寻常洁癖般的干净，关于他的干净有着很多传闻，有人说他一天洗十次手，又有人说他哪怕是放了个屁都要将内裤脱下来洗上一洗。五虎也是被村里人都看好的高才生，他那年参加高考，许多人都预言他必定能考中第一名。谁知五虎竟然落榜。由于当时没有补习再考一次这一说，所以五虎注定的失败是不言而喻。他受不了村里人的讥嘲冷讽便一个人到城里打工，整天以骑一辆三轮车收购废品为生。后来在河边因为救了一个想自杀的河南女人，那女人像一切传奇故事里讲的那样最后以身相许，但是那河南女人并没有像一切传奇故事里讲的那样漂亮。他们在村民的一片惊讶声中回到烟霞村结了婚。
然而这个在许多人眼里看来是有福气以外得来的河南女，却丝毫没有带给五虎任何的幸福。五虎肃然读过高中但他骨子里仍有着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河南女人连生三个女儿的不争事实让他又如重温当年高考落榜时那样的的沉重打击。他患上精神分裂症，开始殴打妻子不去地里干活。他娘在看到儿媳妇的那一年便在死了也瞑目的遗言中瞑目。四位兄长开始也竭力帮助五虎，但五虎一幕幕的丑闻闹剧让几位兄长开始也逐渐失去耐心，从此任凭其自生自灭。
五虎开始变卖家里所有能够变卖的东西，随着他病情的加重，他又回到当年在村里被人注视的位置上，所不同的是人们由原来的尊重演变为嘲笑。他逐渐成为烟霞村乃至邻近几个村里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与谈资，其影响之大与地位早已取代了村里期于几个百人们视为笑话的傻瓜。人们往往会说，看见了吗，五虎一丝不挂地躺在十字街口睡觉。五虎爬在水沟里捞那些腐烂瓜果吃……五虎不但是烟霞村人的笑料，更是许多孩子的老师。在我幼时也经历过大人们如此的训导，你要是不好好念书或者不好好劳动的话，看见了吗？五虎就是你的师傅，现在偷懒就是向他学习。
我不再在这凄凉的夜晚去追究五虎家里为何传来哭声，周围的气氛与那如同撕裂般的哭声迫使我尽快的离开。在凄迷的夜色中我仿佛已看见那个饿的瘦骨嶙峋的五虎拄着一根木棍正蹒跚而艰难地向我走来，他浑浊无光的眼睛忙人地注视着前方，咧开嘴傻笑着口水顺着嘴角淌下。当年的我在白天也会跻身于一群戏弄五虎的孩子中间去，然而如果一旦夜晚时默然碰见他我会莫名的感到惶恐然后仓皇逃走。
我是在第二天得知那哭声的原因，五虎在前天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偷苹果时被人一铁锨打伤，腿受伤后不能行动看着自己的血流淌干净最后死去。
我没有立刻赶回家去，而是久久徘徊在村中似乎在寻觅失去的东西般。我究竟失去了什么东西？是尘封已久童年的回忆？或者我只不过是在寻找一个回家的理由。我仍然像当年那样倔强地宁愿忍受孤独与恐惧也不愿放弃离开时的坚持与自尊。我在相岁时那个雨夜若不是母亲出来将我背回家我仍旧会那样坚持在自己的自尊中不肯回家。
我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般游荡在村子中每条街巷里，看着家家户户查都亮着灯光，不时传来电视中激烈的大豆声和观看者的赞叹唏嘘声。我知道他们很大程度上和城里的一些小市民一样都热衷于每晚8点后的电视剧，并视其为一天中最好的享受与黄金时刻。看电视的坐在土炕上沉溺在电视画面上的高楼大厦男欢女爱间以获取些须的快感和欺骗，而拍电视的那帮人只要扮演好欺骗别人的角色即可。
妈的，都是些尔虞我诈的勾当。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我不无绝望地想着。存在于我记忆最深处的池塘此刻却真实地依如往日呈现在我眼前，让我童年时光着身子一跃而入的景象又再次出现眼前，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一群孩子赤裸的脊背上，被晒得黑黝黝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腻。每个人都一跃而入到池塘里，顿时激起水花飞溅，我们在水里翻滚着嬉戏耍闹。渐渐地这一切声响在我脑中趋于平静。那一群孩子包括童年的我好象忽然间沉入水底般在我的脑海中消失。我躺在草丛间吸着烟，看着眼前波澜不惊黝黑深邃的池塘，童年时的许多记忆都被它展现后又再次吞噬。
池塘附近尚未规划整修的地里蓬勃生长着风传来的荒草，它们以惊人的速度扎下根，又铺天盖地地一阵疯长。一岁一枯荣，每年都以其顽强繁荣的姿态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