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碧筠永远记得，是随父亲进省城，一身邋遢短衫的他伸向了父亲的包袱里，她是一早就注意了他的，所以幸灾乐祸地等着这一刻，等着看她制住他时惊慌失措，跪地求饶的模样。
不曾想，在她扼住他手腕时，他直直地望过来，倔强的眼神灼灼地盯住了她，不卑不亢的模样着实让碧筠愣了好半晌，可也就是这模样，让她记了那么久，也欢喜了那么久。
父亲是要拉着他去官府的，怒气冲冲的：“小小年纪，怎的就不学好？竟学些下三滥的勾当！”
他也不说话，直直地看向父亲，任由着父亲一顿犀利的数落。父亲的数落声引来了周旁人的围观，他们睁着眼看向他，带着鄙夷或悲悯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不时传来难听的怯怯私语声。
“这不是街头那贼小子吗？”
“怎的又犯事了？不是才被官府抓去不久吗？”
“看来又得被抓进去！”
“这世道，没爹妈管教的孩子就是这样！迟早出不来！”
……
碧筠听得惊，转身去看他。直到这时，他才收回了倔强的目光，缓缓地低下了头去，散乱的乌发盖下来，遮住了眉眼，看不清他眼底的韵味。
然后是清脆银铃般的声音响在耳畔：“各位，我爹爹只是收了个徒弟，在这边训话。若打扰了各位，那抱歉了！”
围观的人一听是小女孩说话，都笑开了来，最终却还是知趣地走开了。然而他却还愣在了原地，瞪着眼，直直地看向碧筠，满脸的疑惑。他是不是听错了，还是出现了幻觉，明明才说要送去官府的，怎一盏茶的功夫，他却成了他人的徒弟？
可不等他问清，碧筠已走到了他面前，一脸的笑意：“走吧！”
碧筠的父亲出生茶农，在云湖镇上不仅种的一片大好的茶园，更是镇上数一数二的炒茶好手。凡是经他手炒的茶叶，色如螺黛，味如兰麝，细如蚕眉。入水后，汤色碧清，清香四溢。因此，有不少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只为求得他手的好茶。
也因此，父亲在云湖镇的声望很高，受到极大的尊重。而这次进省城，父亲也是应茶农们的要求代表了整个云湖镇的茶农来与省城的茶行老板谈生意来的。
而碧筠让爹爹收他做徒弟，原因为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吧。也许是不想让他再进巡捕房，而迟早出不来，也许是多个他，能承袭了爹爹的炒茶好手艺，帮着爹爹分担些她女孩儿做不来的事情，又或者仅仅是初初一个照面，就让她有了想将他留在身边的念想。
只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也不知是在怎样的时间里，碧筠突然知道了，原来从最初的那一记倔强的灼灼的眼神就生起了她对他的私心。

【二】
他说，他叫陈昀顺。梳洗了番，又换了干净的衣衫，竟也是眉清目秀的翩翩佳公子模样。
是几年前的一场灾荒，一家三口，只留下了他一人。那时的他年纪尚小，却无依无靠，流落街头，成了街头那些乞丐中的一人。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街头那些乞丐却打起了其他主意，他们不再低眉顺眼，不再看他人脸色，他们站直了腰板，光明正大地游窜在街头巷尾，很快，已是丰收。
而他，亦是如此，从最初的卑微到最后的倔强，直到他碰到了她……
他望进了她干净澄澈的眸子里，然后就像被吸入漩涡一样，越陷越深，到最后他是无力抵抗了，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跟着她回了家。
云湖镇是太湖边的一个小镇，家家户户都是几间古老的屋舍，小院的泥墙上攀起直接缠绕的青藤，而角落边那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边也是零零碎碎地落满了青苔。
碧筠的家，就是其中一家，虽然简陋，却让陈昀顺觉得温暖。碧筠母亲待她极好，似是亲生儿，扯了新缎子比划着他的身段，思量着给他做了几身合身的衣裳，又纳了几双舒适的布鞋来。
“来，试试，合不合脚？”
母亲是爽朗之人，学不来其他妇人的扭捏，她一把脱下了他那双破烂不堪的旧鞋，换上了新纳的布鞋。看着他舒坦地穿着新布鞋，她的眼底都布满了笑意，最后还不忘自豪地说：“我们家碧筠眼光真准，一眼就测出你脚的尺寸！”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碧筠当即就红了脸，并非是自己眼光准，只是每次他在场，她都习惯了低下头去，偷偷地撇眼看他，入眼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双脚了，看得多了，那尺寸自然在心里揣测了不下一次了。
也不知是母亲故意的，还是无心之说，只是这样尴尬的场面已不止一次了。
母亲第一次见他时，就拉着他的手，眉开眼笑地说道：“啧啧，这模子生的真是俊啊，将来若给我们家碧筠当了夫婿，那可得乐死我了！”
碧筠就红了脸，故意大声地叱问：“娘，你说什么呢？”眼角余光却偷偷撇向他，正撞见他也瞧着自己，碧筠的脸就更红了，连带着耳根子都似烧了起来，火烧火燎的。
渐渐的，就有同龄的姑娘拿碧筠打趣，说道：“哟，碧筠啊，听柳大娘说她可是将你许配给了那陈昀顺呀？瞧瞧，这模样长得真是俊啊！可林宝少爷怎么办呢？”
她就紧抿着嘴，鼓圆了眼，恶狠狠地直瞪着她们：“要你们多事！”说完，不等她们将目光从昀顺身上挪开，就已拉了他的手，远远地跑开了。
直跑到很远，她都没有松开他的手，像是要牵着一辈子那样长。

【三】
林宝来的时候，正是三月采茶的好季节，碧筠每日里都背着竹篓上茶园采茶叶，身旁总是跟着粗布衣裳却不减英姿的陈昀顺。
陈昀顺喜欢看着碧筠手里捡着茶树上的嫩尖儿往竹篓里摘，一面喜笑颜开地说着这片茶园的种种，面上那种自信满满的喜色模样让他着迷。
而林宝在茶园看见碧筠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她身旁听得专注的陈昀顺，原本欢喜的脸顿时阴沉下来。他一把将碧筠拉到身边，带着戒备的眼神，拧着眉看着眼前这个俊眸星目的少年：“你是谁？”
不等少年回答，林宝却“哇”地一声叫出了声，低头俯身去摸被踩痛了的脚。
“你想死啊！拽我那么疼！”碧筠一面摸着被林宝拽红了的手臂，一面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只是想知道他是谁？”林宝依旧不依不饶，语气稍微和顺了些。
“我叫陈昀顺！”
“他是谁，要你管！”
两个不同的声音。平静的。愤怒的。
林宝顿时就愣在了当场。从上海回来后，他不是没有听过那疯传的谣言，也不是没看见每个人脸上复杂的神色，或是嘲讽，或是躲闪，亦或悲悯。
他们中又有谁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