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娘曲
旧时代,每一个女子就是一首曲子,有的似古筝的清雅,有的似羯鼓的激越。梅娘的曲子是潮湿的箫管儿里吹出来的,滞涩的有些不成曲调,飘进耳朵里也是潮湿的断断续续的,但,还是请听一听不吧。梅娘穿着夏蓝竹布罩衫坐
旧时代,每一个女子就是一首曲子,有的似古筝的清雅,有的似羯鼓的激越。梅娘的曲子是潮湿的箫管儿里吹出来的,滞涩的有些不成曲调,飘进耳朵里也是潮湿的断断续续的,但,还是请听一听不吧。梅娘穿着夏蓝竹布罩衫坐在门前的苦瓜架子下择菜。她新死了婆婆,臂弯里的黑纱撮着尖红的嘴,像是阴间里探过来的鬼影子。她的脸是白的,没有血色的白,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油光光的髻子,梳得太整齐利落,愈发使那张脸凸显出来,竟像有些肿似的。
邻居家有些年纪的王婆婆说,梅娘年轻的时候是好看的,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儿了,她进孙家已经二十年了,就是做孙家的媳妇也有七八个年头儿了。梅娘比她的丈夫大很多,她对他的爱是近乎母性的。她总是对别人说:“我家业祖念完了书,在城里谋了事儿,了不得呢!”那语气中带着一个盼儿成龙的母亲终于梦想成真的骄傲。
明天,是梅娘婆婆的百天忌日,孙业祖是要回来的。梅娘的婆婆待她坏,因为她这么许多年也没有为孙家续下香火。按说婆婆没了,她应当高兴才对,即使是面子上伤了心,心底里也应当是高兴的,可梅娘的心里和脸上一样的悲哀,甚至因为一些隐晦的原因,她心里的悲伤更甚了些——她怕,怕婆婆死了,业祖在这乡下就更没了什么牵挂,以后便难得再回来了;而且,他不会带她进城去的,她知道他不拿她当回事儿。他是有知识有见识的,她站在他面前时觉得自己的灵魂是伏到了地上去的,牵连着她的身子也想跪下去。她恨自己这样卑微。
梅娘择着菜,是园子里新下的豌豆,翠绿的豆衣剥开来,滚圆的豆子落在白漆盆子里,跳跃着,舞蹈一般。她看着那溅起的豆子,豆子便在她的眼瞳里跳跃,使她的眼里也终于有了些生气。梅娘想着,上次业祖回来的时候说是菜咸了的,这次当少放些盐巴。梅娘记性好,他上次回来还是过年的时节呢。那次他回来也不过就是吃了顿饭便走了,所以梅娘也就越发的后悔,自己那次不该做咸了菜。她生恐他嫌了自己,虽然她知道。这种担心近乎多余,他不在乎她。
邻家的王婆婆向她喊:“梅娘,天晚了,业祖怎么还没回来?”那语气中有无聊的嘲笑。梅娘愣了一愣,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王婆婆正在收被子,被子腾起的灰尘跳跃在太阳昏黄的影子里,说不出的凄凉。梅娘无声的干巴巴的笑,“会回来的。”她像是在说给王婆婆听,也像在说给自己听,但无论怎样听来都是没有底气的。王婆婆在墙那头也干巴巴的笑了,那笑里嘲讽的意思更甚了。
梅娘择好了豆,放在小凳上,业祖没回来,她怕菜先做好会凉,他会嫌的。她站起身向远处望了望,心里念着“不会是不回了吧,那可真真荒唐了。明个儿就是娘的百日呢,会回来的……”
整个院落里就她一个人,她絮絮的和自己说着话,墙角草丛里的青蛙时而应和她一声,她听见那声音就越发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了,那阴暗的角落里尽是些鬼气。梅娘拾起脚边的一块石头,向那草丛掷过去,方向偏了些,砸到一只酱菜坛子上,坛子哗啦一声碎了,几根腌蔫了的黄瓜散落草丛里,梅娘心里叹了口气,才要去收拾就听见门口有人呵斥她:“这般是做什么?”梅娘心里一紧,抬头看见自己的丈夫已进了大门。她怯怯的看着他,他正盛年,穿着格子西服,黑皮鞋,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的油光光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小姐,长发及腰,别着蓝白格子的发卡,穿着一件月白乔其纱旗袍,细跟凉鞋,手里拿着白色暗花的皮夹子。他正拉着业祖的胳膊,似乎在劝他些什么。梅娘听不真切,她只觉得耳畔嗡嗡的响,她用手指轻轻按了几下耳朵,然后堆出一脸苍白的笑,亲昵着语气问:“业祖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这位姑娘是?真真的,城里的姑娘就是好看。”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怀疑,自己年轻时是否也这样漂亮过。只可惜,自己忘记了,而业祖也错过了。
年轻的女孩儿温和的笑了,不等业祖搭言便先说道:“你就是梅娘吧,我们是吃过饭才来的,他说他吃不惯……”她说到这就忽然停住了,仿佛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梅娘却似乎听懂了,轻轻的点了头,眼睛却一直盯着业祖,她想着,一直单纯的想着,他还是记得,还是嫌了她。孙业祖被她看得不自在,仿佛做了亏心事般把头微微扭开去,语气也缓和了些,似乎漫不经意的说道:“这位是段清寒小姐,我的同学。”梅娘不知道,姑娘家也是可以读那样多的书的,她想她既读了那么多的书,自然也是有见识的,于是便觉得自己更矮了,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却怯怯的不敢说话,只眯缝着眼笑着,眼角的雀斑也怕得躲到笑出来的皱纹里了,再也不肯出来。
梅娘忙活起来,她沏了茶,又觉得自己刚刚洗过的杯子不够干净大方,又要去借。业祖说:“吃杯茶也要借杯子算什么话,今天,也不必吃茶的。”她听了收回步子,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茶已沏好了,袅袅的香弥漫在三个人之间,有一种奇异的宁静,梅娘有些怕这宁静被打断,他盯着香案上自己还没绣完的鞋面子发呆。她想,这静静的也蛮好。她也知道,作为这家的女主人,她是应该说些什么的,就这样尴尬的静着终归不好,可转念一想,有业祖在,有怕什么呢,就这样静吧。
然而,这静还是被打破了,段清寒一张口,所有的声音就又都涌进她的耳朵里。灶间水开了翻花的声音,窗外蛙鸣的声音,远处谁家孩子哭闹的声音,可这一切声音都妨碍不了她听见她说:“梅娘,我是自由的,可业祖不自由,我们之间,是彼此喜欢的。”梅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她只知道,她从做了孙家的童养媳开始,有的就只是责任。她也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她是从来没自由过的。她又习惯性的向业祖看,她习惯从他的脸上寻找答案,可此时他逆着光坐着,她什么也看不清。她又把脸转向段清寒,段清寒也正看着她,又轻声补了句:“我们,有了孩子,孩子,要有一个家。”梅娘的脸腾的红了,虽然红脸的不该是她,她是应该喊叫哭闹的。可是,她完全愣在那儿了。她的脸本就白,那红就显得更深了,像是她阴司里的婆婆打过来的一个巴掌印子,在责问她,为什么没为孙家添个一儿半女。
孙业祖扶了扶眼镜,将一封碳黑笔写的休书掷到桌面上。城里是时兴离婚的,可在乡下,只一纸休书便可终结一个老实可怜的女人的后半生。梅娘的恋更白了,连嘴唇也失了颜色。她颤着声音说:“明天,娘的百日,荒唐……”她没有说完便咽下后面的话,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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