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罄竹一书
今秋善感,一路歌哭,把清滢滢的大捧冷泪,尽数泼染在十月的绣绢上,使得本就惨淡的雨霾光景愈发凄楚低迷。以至于稍施力道,胸腔里那颗无所适从的心儿就能给拧出几两水来。我枯守一仄荜室,望见昔年光阴加盟了流浪的
今秋善感,一路歌哭,把清滢滢的大捧冷泪,尽数泼染在十月的绣绢上,使得本就惨淡的雨霾光景愈发凄楚低迷。以至于稍施力道,胸腔里那颗无所适从的心儿就能给拧出几两水来。我枯守一仄荜室,望见昔年光阴加盟了流浪的草雀,倏忽惊飞,转瞬逝于天际,感觉灵魂也同时离散。悲秋时节易伤旧事。忽而忆起,是哪一位悯睿的智者,向着滔滔逝水发出了千古传响的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时此刻,我一生一世的平安喜乐和苦厄坎坷,均被这一声慨叹咳破。我跪拜于岁月足下,乞求上苍垂怜曩昔,顾爱来者,放给所有如我一般,涸在过往与未来的夹缝中,奄奄一息的旅人们一条重生路。
世上不乏乐安天命的驯良芸庶,可谁知我几时竟生了凌人的芒刺,尖利利地布满一身?
曾几何时,我心本是一方混沌未开的处女地,安睡于陵谷的襁褓。落霞铺成了我的绣榻,又顺手牵住长河的水袖,揽作抱枕。不知哪天,忽尔着了个阴差阳错的机缘,偶然遇见一位危冠素衣的歌者,举头直对那轮悬空冰玉还酹。我隐约听闻他唱着“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醺然醉去。
耳畔回荡的余韵未及消散,劲风便裹挟骤雨不期而至。那时起,日堕月隳、天翻地覆、山崩陆陷初次将我惊醒。紧接着,灼灼闪电鞭裂了早已龟裂的板荒,阡陌纹路开始在我体肤上有序地勾画。滚滚沉雷砸碎了山顶经年梏锁的冻湖,让一挂九霄悬瀑跌落之后,汇成溪流,依渠蜿蜒。从此这里,便有土有水有光有热。而我空旷的田畴里,也被埋进了一枚山长水远的梦核,蛊动不安,嗷嗷待哺。
当旱殃消弭、水劫褪却,喘风残雨纷纷落荒逃离。却不慎落下了这面水田翠镜,恰好留予我照鉴梅妆鹤影、月珰云鬓。
而后山教我以沉稳,水示我以灵动;春命我惊蛰,秋令我成熟;昼鼓动起我的热情,夜则抚慰我的伤痛。乌飞兔走,岁月静好。一江春水东逝后,我也学会像千年之前的那位歌者,向此江此水还酹叩谢。
逝水无情,却使我拥有青春年少的“初长成”。使我从此明心见性、耳目一新:
目光正在飞越流断天涯的江水。不远千里地,追及友人寂寞的孤帆远影。
耳穴里,诗人已摔碎钟鼓馔玉,罚神赌咒地吼着要抽刀断水,拼酒报仇!
玉砖坏瓦、妍媸良莠、真假善恶,成全了这个世界永恒的万有。
你爱也好,恨也罢,江月总是年年望相似。逝者如斯,多么缠绵悱恻的情爱或者誓天断发的仇恨,也只在岁月鞋面上饰成可有可无的流苏。而灰飞烟灭的,是自己。
看那宇宙间的一次晨昏交替,刚好完结我的一生一世;世界的一个翻覆,就能让陵谷在我身上幻灭为桑田;而长河彼端那一声慨叹,足以耗费我上下五千年去修持,还参不透这箴言中所蕴涵的至理。
因此,纵然我是一介微尘,也要尽力葆有我独一无二的人生。
因此,我判别爱憎,如泾渭般分明;
因此,我反省过往,如信徒般虔诚。
如果,爱恨情愁能够成全世界的丰饶,那我就用千古道义守护自己的初心。
至于放不下的过往嘛,我把它们片片拼接,纫成袷衫。不分寒暑,贴身穿着。
我会请玉黍纵尺替我量身,青燕剪尾帮我裁锦,海贝吐珠为我装扮。接着又撮合了棉棕,待它们缔结成绳,我即飞针走线,将所有难以释怀的昨夕织补得天衣无缝。
直到如今,我仍不舍,也不甘轻易丢弃,这件曾助我一次次击溃灾厄的百衲衣。灯下相照,细看那密密匝匝的针脚线径,一针一线地补缀了残破和褴褛。丝丝缕缕都见证着不可磨灭的记忆。
一个人若以回忆蔽体,难免会被身边的人视为异己,敬而远之。繁华都会里,霓彩时装已让人目不暇接,谁还肯擎着柄“闲情逸致”的凸透镜,俯身研究老补丁上绣功的精妙;兵强马壮的金属摇滚早攻破人耳,听觉沦陷后,哪还有人愿意闭目静心,去捕捉那幽微扑朔的乡野谣唱?如今夜夜都是歌舞升平的良宵,还连着几场春和景明的欢宴。蚍蜉们平步青云的鸿鹄伟志,被巧妙地佐以背信弃义、两面三刀的调料,在一樽樽物欲膨胀的脑壳儿里酵成酒糟。移杯劝盏、觥筹交错之际,谁会那么不合时宜地迂腐,仅为了布道仁义崇德而自毁前程?
而我却愿独自跛行。一个人去攀援,连鸟道亦断绝的天梯石栈。待登至不胜高寒之处,就默默地披上这一身破絮旧褐,当作雲衣华裳。
你若劝我,浮生如梦为欢几何,又何必自苦如此?
我请你且看那山涧清溪,曾有活泼蝌蚪,在此谱成咏春的小曲儿。然而夏至未至,音符却尽数早夭。个别幸免的也成了余孽,全都变作痴肥的蟾蜍,从此一头栽进滩涂的臭泥里,摸爬滚打、碌碌劳命。每每念及于此,不禁心生忧惧。——如果我们的梦乡曾是一眼澄冽的清泉,那我宁愿任孤独在体内倒戈,日夜都承受着切齿拊心的痛苦。也不容许自己随波靠岸,堕成泥淖里逐着蚊蚋,趋之若鹜的陋蟾!
尽管如此,还是被世俗寸寸染指。每一次的回首中,总会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又凭添些可悲的变化:我并非自怜皱纹加额,并非伤悼乌发覆雪,也不是感戚美人迟暮、英雄白头的终场。而是悲恸在长幼对视的那一瞬间,从孩童无邪的星眸中,清清楚楚地照见,自己曾经沧海的初心已然熬成干田的事实。
心已枯萎。有人万念俱灰,拥石沉水;有人幡然悔悟,皈隐佛门;而我,明知残枝无望重绿,还执意倾尽我所剩无多的热泪,为心域保持最后的温度和水分。细细数算,我们掌中所握,也不过是人生一世草碧一秋。蒂生已不易,求死更不难,所以,就算前途未卜、行路艰辛,总也要坚持走完才不留缺憾。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匆匆走过的悲欢岁月里,若是竟不曾哭过所失,笑过所得,伤过离别,喜过重逢,从未禀明不共戴天仇,也没经历刻骨铭心爱,那还算作什么人生?所以,今生今世,无论我是将坐享平安喜乐,还是要迎受苦厄坎坷;是将奉旨客串喜剧,还是得被迫出演悲剧;是将作为訾责苛刻的看客,有权批评台上艺人;还是能身为技高气盛的艺人,可以目空场下看客;我都会把这些美丽的过往,视为我命中注定的吉贞福祉和无双瑰珍。
谈笑间,红尘百戏已然粉墨揭幕。我平静地拉开了帏帘:看场下观众,孰还有离席的傲气;而台上舞者,孰又有罢演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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