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年，我才16岁，身高却有1.78米，嫩如豆芽菜似的。祖母去世，家庭生计维艰，父亲拜托一个建筑工地的小工头，让我去搬搬砖、拎拎灰桶，每天一块钱工资，那时人民币还没像现在发得这么多，一块钱可以买一斤半猪肉，或者八斤大米，很当钱用的。干了三五天，那小工头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得一本已经失去封面的旧书来，一边看一边笑。我常趁他笑的时候瞄那书，原来上头讲得全是笑话，我心里痒痒的。那人姓袁，我便一口一个袁大爷，恳求他把书借给我看看。他答应了，但有个条件：不许弄没了，弄没了要我用一星期工钱赔书。这条件合情合理，我磕头还来不及，连连答应。
书借回家，我一通宵没睡，忘记了腰酸、背痛和手上的血泡，一口气看了半本。
第二天上工前把书藏在枕头底下，准备晚上再看。
谁知晚上回家，书不见了，掀了枕头揭了床，也不见书的踪影，我急得要哭。追问家里人谁藏了我的书，全家人赌咒发誓，陪着我找了半夜，终以失望而告终。
我没脸去见袁大爷，痴痴地蹲在家里，有半个月吃不香、睡不甜。母亲不知我和袁大爷的约定，请人去结工资，袁大爷气得从鼻孔里哼了一下：“先叫他赔书。”
赔书？那时候查禁焚烧还来不及，到哪去买这本书来赔。于是捏着鼻子喝水，吃人家唾沫不敢吭声。
事情过去十多年。一次，我在新华书店里碰到了这本书，原来，这书名叫做《历代笑话集》，是《笑林》、《笑府》、《笑得好》等几部笑话集的精选本。我如获至宝，赶紧买了一本。准备有机会还给袁大爷，了却心愿。然而袁大爷的下落却不知道了。
一天，生产队里的尤会计到我家借书看，发现那本笑话集，就要拿，我坚决不借。尤会计恼了，指责道：“你这人忘恩负义，那一年，我在你家挑粪，看到你枕头底下有这本书，已经没面子了。我一看，赶紧替你拿走。要是被人家看见，揭发出去，你还想参军、入党、当干部？屁，早把你批判个半死，现在借本书给我看看还不肯！”
啊，十多年的悬案一下子大白于天下，我急忙追问：“这本书呢？”
“被我当草纸用了，没人晓得的。我这人对你如何？”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问什么？我只喃喃说：“我只是对不起袁大爷了。”
“是不是搬运工袁大爷？你当兵以后他就死了。”
啊，我愣了一会儿，抓起那本《历代笑话集》，浇上煤油，划着火柴。
院子里火光精灵似的跳跃，纸灰黑蝴蝶似的飘舞。尤会计一脸的愤愤：“这家伙，痴了！”